【摘要】陶淵明的文學史地位並不“一帆風順”，他在當時和稍後並不曾被普遍推重，趙宋以降則聲譽日隆。陶淵明的文學史命運，和他的文體選擇息息相關。作爲一個晉宋之際的文人，陶淵明留存的辭賦很少，且皆爲模擬之作，只能展現其文章才能。但陶詩恰與陶賦形成一鮮明對比，陶淵明經營了一個廣闊的“詩世界”，含攝生平、交遊、思想諸方面。縱覽魏晉文學史，陶淵明是第一位單獨憑藉詩歌就可奠定文學史崇高地位的“詩人”。詩賦之外，陶淵明的文章也旁涉了唐宋方有的“散文”境界。這一獨特的文體選擇，決定了陶淵明的文學史“位置”。

　　【關鍵詞】陶淵明文體詩賦文

　　在今人眼中，陶淵明至少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文學家之一，而且在魏晉南北朝時段，似乎沒有誰比他更重要。但陶淵明崇高的文學史地位並非“自古皆然”，在劉勰、鍾嶸、蕭統等南朝人眼中，曹植是他們之前最偉大的文學家(當然也是最偉大的詩人)，而阮籍、陸機等人在南朝人的文學史、詩史版圖中的地位也遠比陶淵明重要。陶淵明在他生前身後更多是以隱士的形象和高潔的道德爲人們銘記稱頌①。幸運的是，蕭統等陶淵明的“功臣”爲陶之詩賦文作了有效的整理和保存工作，故而陶淵明的作品比較多地流傳到了後代。而宋代以後，陶之地位有了顯著提升，逐漸超越魏晉南北朝所有詩人，成爲中國詩史上的高峰①。陶淵明在文學史上如此與衆不同的命運，與他在文學創作上的“孤明先發”、“迥異時流”息息相關。

　　如果從文體角度考察陶之特異，可以發現:陶淵明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位完全依靠詩歌而獲得偉大地位的文學家，在他之前並沒有這樣的文學家，在他之後的南北朝出現了若干類似的文學家，但他們的地位遠不如陶②。

　　一、並不出衆的“賦家”與迥異時流的“詩人”

　　在魏晉南北朝文學家中，陶淵明是幸運的。陶集有無自定本，今難考知。但梁代以前就有兩種陶集(八卷本、六卷本，皆亡佚)，蕭統又精心編撰八卷本陶集，其後北齊陽休之又編有十卷本陶集，《隋書·經籍志》和《舊唐書·藝文志》等目録還著録了其它幾種版本的陶集。這些版本的陶集雖基本亡佚(蕭統之《陶淵明集序》和《陶淵明傳》流傳至今)，但宋元時期的陶集仍有幾部保存至今，因此，“在魏晉諸家文集中，陶集是最爲流傳有緒的，因而也是最接近原貌的”③。現存陶集中，詩共一百二十餘首，辭賦三篇，記傳贊述十三篇，疏祭文四篇④。詩是陶集當仁不讓的主體與重心。即使我們假設陶集在流傳過程中有所散佚而且散佚的主要是辭賦，即使假定陶淵明實際創作的辭賦數量是現存三篇的二或三倍，陶淵明在詩賦創作上的不均衡也是驚人的。在現存的三篇陶賦中，《歸去來兮辭》性質特殊(詳下)，狹義的賦只有《感士不遇賦》和《閒情賦》。

　　①數量只能説明部分的問題，陶淵明的前輩左思作賦數量並不算多，但《三都賦》這樣的鴻篇巨制足以讓左思成爲中國辭賦史上繞不過的人物。那陶淵明的兩篇賦是否也具備這樣的性質呢?答案無疑是否定的。《感士不遇賦》和《閒情賦》篇幅接近，前者96句，後者122句，百句上下的辭賦在魏晉南北朝時較爲常見①。此二篇賦皆有陶淵明之自序。在《感士不遇賦序》中，陶淵明陳述此賦乃讀董仲舒《士不遇賦》和司馬遷《悲士不遇賦》後“感而賦之”，至於陶淵明之“感”，《序》中也有具體展開。《閒情賦序》則開篇即標舉張衡《定情賦》、蔡邕《靜情賦》，繼而展開辭賦主旨。對於此二篇賦，歷來有不同的解釋和評價，蕭統就有“白璧微瑕者，唯在《閒情》一賦”的評斷，後人解釋《閒情賦》，亦有“言情”和“寄託”兩種説法，袁行霈以爲:“從《閒情賦》之題目、承傳關係、序中自白，可以斷定此賦乃模擬之作，陶淵明寫作此賦之主觀動機是防閑愛情流蕩。”同時，袁行霈還認爲此賦的藝術成就並不很高:“然而賦之爲體勸百諷一，不鋪陳(如此賦中之‘十願’)則不合賦體，而鋪陳太過又難免掩其主旨。客觀效果與主觀動機或不盡吻合，乃賦體通常情況，陶淵明此賦亦難免如此也。”②也正因爲這是一篇模擬之作，後人對此篇之繫年差異極大，作於早年、中年以及晚年的推測都有③。

　　至於《感士不遇賦》，因陶淵明在賦序和正文中一再借古人表達自己“固窮篤志”之念，故意旨相對明確，但各家對此篇的繫年同樣異説紛呈①。其實，《感士不遇》賦和《閒情賦》一樣，也是向前人致敬的接續傳統之作，其中必有模擬成分。只是因爲其內容意旨看起來比較接近後人心目中隱逸的陶淵明，故而不像《閒情賦》那樣容易引發爭議，其模擬的一面也就相對不夠突出。但模仿前人作品和抒發自身情志本就不矛盾。簡言之，《閒情賦》因其內容“不似”後人想像的陶淵明，故比較廣泛地被認定爲模擬之作，若以判斷《閒情賦》是否爲模擬之作的標準(題目、承傳關係、序中自白)衡量《感士不遇賦》，那麼《感士不遇賦》也應該被看作一篇模擬之作。陶淵明的這兩篇賦當然具備一定水準，但也不能因爲陶淵明之偉大而“愛屋及烏”過分強調這兩篇賦的文學價值和文學史意義②。如果掩去作者，僅就兩篇作品判斷，我們一方面會承認這是一位善於操持文字，能夠繼承傳統的作者，但就辭賦史而言，這終究只是兩篇中規中矩的作品，並非“先因後創”之作。

　　如果結合陶淵明其人和詩文作品，我甚至認爲，這兩篇賦對於陶來説是可有可無的，即使這兩篇作品不幸散佚，也不影響陶淵明的文學史地位和陶集的文學價值。《閒情賦》中展現的技巧和模擬能力，《感士不遇賦》中表露的安貧樂道情懷，在陶詩中都有更全面而精彩的展示。陶淵明之前存在如他一般的大文學家嗎?那些在當時和後來爲人們推尊的漢魏晉文學家中，有誰僅憑藉著詩歌就獲得了崇高的文學史地位③?如果我們丟失了曹植、曹丕、嵇康、陸機、陸雲、潘岳的辭賦，他們還是現在的面目，還有如此的地位嗎?而陶淵明以後的南北朝大作家，雖然辭賦創作的量不如前代大作家，但也很少有人像陶淵明一般。且不説謝靈運、沈約、庾信這些辭賦存於正史的大家，也不説江淹這樣的有大量辭賦傳世的作者，就是主要以詩見長的鮑照、謝朓，他們的賦在各自文學創作中的分量，也比陶淵明賦在陶集中的分量要重。大概只有何遜、陰鏗、徐陵在詩賦創作狀態上比較接近陶淵明，只是他們後來的文學史地位距離陶淵明實在太遠①。實際上，整個魏晉南北朝時期，在文體創作形態上最接近陶淵明的大作家是阮籍。

　　阮籍憑藉著他卓絶的《詠懷詩》獲得了不朽的文學史地位。但阮籍現存的詩幾乎全是《詠懷詩》，不如陶詩之多樣。至於阮籍的賦作，雖數量有限，卻還是比陶淵明多，其賦詩數量比也高過陶淵明不少②。而且阮籍的《東平賦》、《清思賦》比起陶淵明的《感士不遇賦》、《閒情賦》更有賦史意義。此外，阮籍詩賦之外還有十分重要的創作，如《大人先生傳》、《通易論》等，這些作品對於阮籍其人其文都不可或缺。而陶淵明詩賦之外的創作，雖然也極富價值(詳下)，但其文學史價值似也不及阮籍詩賦之外的作品③。要之，陶淵明乃是我國文學史上第一位幾乎完全憑詩歌獲得崇高地位的大文學家，在這個意義上，陶淵明真是我國第一位純粹的“詩人”④。不過，陶淵明現存兩篇賦也透露出，陶淵明並非完全與他的時代和風氣“絶緣”，這兩篇模擬之作足以説明陶淵明知曉當時風尚且有所練習。只是陶之爲陶的關鍵，在於陶淵明並沒有完全投入時代風氣中，反而迥異時流，對於辭賦創作僅僅淺嘗輒止，轉而經營他那不朽的詩世界。而陶淵明的詩世界，又是怎樣一個世界呢?

　　二、“塵網”內外:陶詩的廣闊世界

　　陶集雖在魏晉諸別集中最“流傳有緒”，但陶淵明現存的詩歌總數並非魏晉南北朝詩人之最，曹植、陸機、謝靈運現存詩數皆與陶淵明不相上下，而鮑照的現存詩數更是比陶淵明多不少。但陶詩所構築之世界的廣闊程度，卻是其他詩人無法媲美的。在我看來，陶詩之世界即陶淵明之世界，陶淵明以詩全面展示他的人，包括他的人生歷程、日常狀態、觀念思想乃至嗜好習慣。某種意義上，陶詩即陶淵明其人①。以往學者論陶淵明其人其詩，往往突出其人之高潔與其詩中田園自然的一面②。

　　這誠然是陶淵明和陶詩最動人的地方，但同樣“迥異時流”的魯迅早已看出:“但在全集裏，他卻有時很摩登……就是詩，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著他並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是一個人……陶潛正因爲並非‘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③實際上，陶淵明在歸隱田園之前，與當時之政治多有糾葛，而這些經歷，與陶之家世、交遊、信仰皆大有關係④。質言之，陶淵明的生命歷程與豐富形象在陶詩中多少有所呈現。

　　三、不止詩歌:觸碰“文”的境界

　　陶集的主體是詩，詩歌之外的其他文體數量都很有限，但是就是在這些有限的篇章裏，卻有三篇千古名作，那就是《歸去來兮辭》、《桃花源記(並詩)》和《五柳先生傳》①。《歸去來兮辭》當然是一篇賦，但“辭”之爲賦，乃就廣義而言。方師鐸區分“辭”、“賦”、“辭賦”，認爲三者“各有體裁、風格”，“不能混爲一談”，他認爲“辭”乃是“言志抒情的詩篇，淒涼婉轉一唱三歎，詩多而文的成分少，以屈原《離騷》爲代表”②。不過此説立足於先秦西漢辭賦而言，魏晉以降並沒有這樣的明確區分。能夠系統反映南朝文體觀念的著作首推《文心雕龍》和《文選》，這兩部書距離陶淵明也比較近。幸運的是，《歸去來兮辭》恰被蕭統選入《文選》。

　　但《歸去來兮辭》並未被放入《文選》最前面的“賦”中，而與漢武帝《秋風辭》一同構成“辭”這一小類，在“對問”、“設論”之後，“序”之前③。《文選》選文，以賦爲首，其次是詩，再次爲騷與七，然後是詔、冊等三十五種文體。賦、騷、七都屬廣義之賦(“騷”其實也是在詩賦之間“兩棲”的文體)，今人多將詔、冊開始的三十五種文體統稱爲“文”④，這自無不可。不過，在魏晉南北朝時期，並無和“詩”平行並列的“文”之概念，當時人恐怕不會將這三十五種文體並稱爲“文”而與“賦”(包括《文選》之“賦”、“騷”、“七”)、“詩”並列。

　　文學方向評職知識：發表文學論文的普刊

　　《文史博覽》Culture and History Vision(月刊)曾用刊名：湖南文史資料選輯;湖南文史資料;湖南文史，1960年創刊，是湖南省政協主辦，全省唯一的面向國內外公開發行的省部級學術性刊物，湖南省一級期刊。為辦好刊物，我們需要一切致力于理論研究和關心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人們的支持和幫助。熱忱歡迎廣大專家、學者、理論研究人員和實際工作者踴躍投稿。